平生不会相思,才会相思,便害相思。
或许相思这种情绪会隔空传染,当花小妖想起谢周时,燕清辞也在想着同一个人。
这里是多宝楼后方的一个小院,与花小妖住的客栈相距二里,与焦状元的小院倒是在同一条街,中间只隔了三个院落。从多年前开始,这里便是不良人在黑市的落脚处。
有意思的是,这处小院的存在不是什么隐秘,徐老知道,焦状元知道,秦家兄弟知道,石房知道,多宝楼和暗影楼的高层知道,不良人也知道他们知道,却都装作不知道。
看着周围由荧光石和火焰堆砌出来的幽光,燕清辞很不习惯,秀眉微蹙。
心底的情绪也从相思变为担忧。
“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师兄?”
燕清辞看着赵连秋很认真地问道。
小曲也看向赵连秋,心想是啊,什么时候去找师兄,该去哪找师兄?
他心里的师兄和燕清辞所说的师兄当然不是同一个人。
燕清辞问的是关千云。
而关千云的年纪比小曲小,若按年纪论,该是关千云喊他师兄。
若按辈分论,小曲是赵连秋的学生,关千云喊他师叔都不为过,当然关千云肯定不会这么喊,辈分也不能这么论。
小曲心里的师兄是赵公明。
身为赵连秋最看重的学生,在来黑市前,赵连秋就对他说了赵公明的事情。
小曲这才明白,难怪这些年总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情报,难怪有些卷宗的背后藏着一个不予署名的大功臣。
小曲第一次听说赵公明的存在。
不过和关千云一样,在得知赵公明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后,他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兄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尊敬。十九年不见天日,不提功劳,单是这份坚持和隐忍,就足够令人钦佩,何况赵公明还立了那么多功劳。
赵连秋想了想,说道:“不急,再等等。”
燕清辞点了点头,看着老人,想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。
虽说她一口一个赵爷爷的喊着,但涉及公事,赵连秋可不会把她当孙女来看。
况且不良人也有派系之分。
是的,派系。
十三州境的不良人加起来,数量比大罗教的教众只多不少。
无论外人眼中的不良人是多么铁桶一块,但如此多的人聚集在一起,只要是人,他就得有私心,只要就私心,他就得分派系。
不良人内部划分有多个派系,比如以长安不良人为首的中州派,以扬州为首的江南派,以武威城为首的北凉派等等,而在整个不良人群体中,同样分燕系和赵系,顾名思义,自然就对应着燕白发和赵连秋。
从多年前赵连秋上位不得,屈居晚辈之下,燕白发和赵连秋之间的竞争就已经存在。
这些竞争体现在诸多方面,抢功劳,抢案件,抢人才……
比如几年前让小曲来长安的调令始于燕白发,可小曲人在半路却被赵连秋截胡。
比如去年毒咒是燕白发下令缉拿,调用的平原不良人牛宾却属于赵系,辗转将毒咒押至了赵连秋掌管的秘密监牢,几个月来对毒咒的刑讯也几乎由赵系不良人全权处理。
比如燕白发派关千云前往黑市后,赵连秋立刻就将小曲调至平康坊,他当年输给燕白发,誓要在弟子身上挽回一局。
再比如当收到多宝楼的信件时,即使燕白发希望赵连秋来黑市一趟,嘴上却不肯明说,只是明里暗里利用赵公明来做激将。
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,不过燕白发和赵连秋都是极有分寸的人,他们之间的竞争始终控制在良性的范畴,决不会给对方恶意使绊,面对外界的压力也会同心协力。
这种竞争没有牵扯到燕清辞。
究其根本,不是因为燕清辞有多么讨人喜爱,而是这么些年来,赵连秋从没有把燕清辞当做真正的不良人看待。
这句话说出来不太好听,无奈事实确实如此。
看看燕清辞这些年执行过的任务吧,无非是在长安城里查查这个官,抓抓那个贼,没有丝毫危险性可言。
反观与她地位相近的关千云,十二岁时就开始缉邪捕道,十五岁时就一人一枪挑了渭南界的一座山寨,浴血杀敌百余人。小曲同样如此,年轻轻轻就满手鲜血,在来长安之后,又开始在大牢里学习最阴狠的刑讯之道。
还是那句话,燕白发对这个女儿的保护太好,好到在赵连秋眼里已经是禁锢的程度。真正处在一线的不良人哪个不是历经生死?
如此看护,不如调到二线做账务做分析,或者调到朝中去做个女官。
此外还有一件听起来有几分不可思议的事情,那就是在来黑市之前,齐郡是燕清辞去过最远的地方,与谢周同行的那两个多月也是她成为不良人后最自由的时候。
这次黑市之行,看似是燕白发在燕清辞的要求下松口,实际上也另有深意。
燕白发以赵公明为由激赵连秋走了这么一遭,但同行的只有小曲和赵系门生怎么行?
万一赵连秋只顾赵公明的安危,忽略了他的弟子怎么办?
燕白发必须安排一个信得过,还得能说得上话的人加入这个团队。
燕清辞一个很好的人选。
当然即便是跟在赵连秋身边,来到黑市同样会有一定的风险。
如果不是燕清辞主动要求,燕白发便会另寻理由,安排其他心腹来此。
小曲打破沉默,看着赵连秋,替燕清辞问了出来:“先生,咱们要等多久?”
赵连秋说道:“六天。”
小曲说道:“学生明白了。”
六天后就是多宝楼拍卖的日子,届时无垠剑、还有那枚在多宝楼的描述中拥有通天彻地之能的白雾丹都会出现,如果赵公明和关千云还活着,也一定会在那一天前往多宝楼。
燕清辞沉默了会儿,问道:“我们为什么不去石房?”
赵连秋的视线望了过来,挑眉说道:“看来你知道石房代表的是哪方势力了。”
燕清辞点了点头。
在进入黑市前,燕白发把关于黑市的部分机密告知与她,包括石房,还给了她一张多宝楼的金牌以及能进入九狱楼的信符。
赵连秋说道:“那你父亲有没有告诉你,石房进入黑市的规矩之一,就是他们绝不能收集、售卖和不良人密探有关的任何情报,若有不良人的密探在黑市遇难,石房还需要在适当的范畴内提供帮助。”
燕清辞微怔。
小曲和那两个赵系门生也是头回听到这种说法,都有些诧异。
其实往深处思考,这才是理所当然。
石房的背后是天机阁,天机阁的主要势力分布在十三州各地,尽管天机阁不依附于朝廷,但绝对绕不开朝廷,而在朝廷中,与天机阁对接的主要就是内廷司和不良人。
同时与天机阁对接的还有世间各大门派,包括正道门派和那些邪道门派。
不良人一直都对此感到不满。
尤其天机阁把情报产业开展到黑市,更是触犯了不良人的忌讳。
想黑白通吃,哪有那么容易。
就像天机阁答应每年无条件地向九狱楼提供三次情报。
天机阁自然也得许诺不良人一些好处,答应一些条件。
多年以来,石房没有向不良人派往黑市的密探提供多少帮助,也不清楚他们到底有没有收集与密探相关的情报,但在拒绝提供相关情报这一点上,他们倒是做的不错。
至少谢周询问赵公明时,石房除去冥铺收尸人几个字以外,没有透露任何消息。
燕清辞想明白这一点,没有再说什么,偏头望向窗外。
远处多宝楼的楼顶上镶嵌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,珠光璀璨,幽寒如星。
此时此刻,谢周在黑市的哪个地方,师兄又在做什么呢?
……
……
——关千云在飞奔。
准确的说,他在逃。
他逃得从来没有这么快过,比那天从贺老怪家偷盒子时逃的都快。
他的脚好像从未着地,整个人仿佛是一道鬼影,前一刻还在某个食肆的房顶,下一刻就出现在对面青楼的顶层,青楼里的莺声燕语尚未入耳,倏忽间他又跨越了整条长街。
他必须得快点逃。
他必须得尽全力的逃。
他背后的衣衫破碎地挂在身上,虬实的背部挂着五道恐怖的血痕。
血痕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腰部,深可见骨,边缘处满是碎裂的血肉。
一眼看去,像是被山林里的野兽抓伤。
但关千云已经是一品境的强者,任凭世间最恐怖的野兽都无法伤他分毫。
这五道血痕来自于人的指刃,来自于修行凝血大法之人的指刃。
来自于一个叫邹若海的人。
邹若海这个名字或许不被多少人所知,但他的另一个名字却称得上如雷贯耳。
他是魔头七海,七色天的七,邹若海的海。
他是七色天的邹教主。
关千云惹到邹若海纯粹是个意外,他还没有蠢到去招惹这位七色天的教主大人。
这一切的源头在于已经死去的贺老怪。
贺老怪是七色天在黑市里的话事人,也是维持七色天运转的主要经济来源。
他的死对七色天而言是一记重创,邹若海自然坐不住,火速赶到了黑市。
邹若海找到了贺老怪的外甥,那个人称梁老爷的七色天管事。
也就是那个去到北十九巷瓦舍,曾对白芷万般折磨的狠人。
白芷的伤至今未能恢复。
不仅如此,或许是贺老怪的死让梁老爷心烦意乱,前夜他再次去到瓦舍,用残忍的手段折磨了白芷和另外两名瓦舍女子。梁老爷热衷于女人的叫声,不止床底之上的媚叫,更迷恋鲜血下的惨叫。
关千云对外依然是燕公子的身份,他昨晚在瓦舍过夜,得知了此事。
这一次白芷躺在床上,连站起来迎接他都无法做到。
看着白芷身上那些不忍直视的伤口,关千云决定不再拖延,火速除掉梁老爷。
他找上门去,然后遇到了邹若海。
邹若海是秘密来到黑市,隐藏了气息,以至于关千云没有发现。
当他出手要杀梁老爷时,邹若海暴起一击,指刃如刀,几乎要了他的命。
全力逃遁的过程中,关千云那狂野霸道却又带着阴鸷冰冷的气息彻底暴露人前。
“化血术?”
邹若海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,转念一想,也未必是化血术。
大罗教有一批教众热衷于血祭之法,此法与化血术异曲同工,气息也多有类似。
但那狂野霸道的感觉从何而来,为何此人身上会有几分不良人的味道?
难道这是大罗教和不良人联手做的一个局吗?身为七色天的教主,容不得他不多加考虑。
冥铺里的赵公明,多宝楼后方小院里的赵连秋和焦状元,不远处客栈里的花小妖,北十九巷药铺中的谢周……所有登临一品的强者都察觉到了这道从黑市南部传来的气息。
赵公明和往常一样坐在冥铺的焚化炉前,眼神空洞,看着炉里的火焰发呆,忽然微微挑眉,除此以外再没有多余的动作。
赵连秋觉得奇怪,走到窗边循着气息传来的方向望去,心想这是怎么回事?
焦状元毫不理会。
花小妖放下手里的脂粉,小跑着来到窗边,恰好看到远处一闪而过的黑影,她那美丽的桃花眼中闪烁着几分诧异的光芒,颇有长安闹市里那些热心群众看热闹时的“风采”。
“元宵,我出去一趟。”
无名药铺中,谢周话音未落,整个人就从药铺里凭空消失。
元宵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。
从那次谢周告诉她黑市中没有人能杀死自己开始,元宵就坚信自家掌柜一定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修行者,她十分镇定地关上铺门,坐在诊桌边上继续完成今天的功课。
外人不知道那是关千云,但谢周知道。
外人不予理会,但谢周无法坐视。
他循着气息来到黑市南部,停在了一座三层楼阁前。
这座楼阁比贺老怪的豪宅更加华丽,外表涂以红漆,内部灯火通明。
站在门口,便能听到里面让人面红耳赤的春语,想象那床榻上的白浪翻滚不停。
出入此楼之人十有八九都遮掩着容貌,又十有八九都是女性,偶尔的几个男人倒像是稀有动物般被人侧目相看。
这里是龙楼,那座与凤楼对立,以取悦女性为主的龙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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