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起来,那件事秘而不宣,只有少数的人知晓。
但是知晓这个秘密的,也不会四处宣扬。
然而此时此刻,却没有顾忌的必要了。
白明微淡声陈述:“当时西楚人多势众,我军负隅顽抗,最后还是不敌,于是首领就带着幸存的下属降了。”
“他们为西楚打开了城门,但西楚领兵的将军说,要他们屠光整座城的百姓,才能留他们一条性命。”
“可最后,满城怨魂,也没有换来那将军信守承诺,终了,他们也与那座城的百姓一起,葬身于那座孤城。”
李氏闻言,久久不语。
忽然,她问白明微及刘尧:“想活着,有错么?”
两人摇头。
没有错。
想活着从来都没有错。
有错的是不该踩着别人的性命苟全。
李氏又道:“又有几人愿意穿上那身戎装,去战场上拼命的?打得过的时候可以抛头颅洒热血,打不过的时候,难道不许有一点私心么?”
“不光彩?何为光彩?是像你父兄那样战死沙场才算光彩么?还是该像大伯那样以身殉国才算光彩?”
“一纸阵亡的文书都不肯发,当初征兵的时候,可曾想过他们有妻儿老小,有可以牵绊的人?”
“倘若有人前来告诉我婆母实情,我婆母也不会苦守了二十多年,每年都幻想着夫君能解甲归田。”
白明微与刘尧没有言语。
“为了寻我公公,大伯毫不犹疑前去参军,结果丢了性命。我那蠢笨的夫君,竟也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,抛下我们一家子,义无反顾去了北疆。”
“他倒好,去得潇洒,去得利落,把照顾婆母的任务交给我,把无尽的等待交给我,把这个家的所有责任都交给我。”
“我只是一个女子啊!我哪里守得住婆母二十五年的忠贞不悔,哪里守得住这座历经岁月的豆腐铺?哪里又照顾得了两个年幼的孩子?”
“要是你们再有用一点,也不至于让我们这么苦……也不至于让我们这么苦……”
刘尧喉咙动了动,终是什么都没说。
面对这样的情况,他无法用所谓的仁义道德,家国道理去试图说服李氏接受。
但是他也没有因为这背后令人心酸的缘由,以及那感人肺腑的守候,就动摇他的决定。
他能给李氏的,只有一句:“对不住。”
说完,他便转身站到了一边。
留下的白明微,则收到了李氏的发问:“镇北大将军,我听说当初你回来的时候,一同带回来的,还有你父兄的遗体?”
白明微颔首:“是,他们已魂归故里。”
李氏又问:“所以,你能理解我为什么这么执着,对么?”
白明微点头:“能。”
李氏再问:“那为什么,你在知道这背后的故事之后,依然没有半点动容?”
“是因为你只在乎自己的家人,不在乎我们这种小人物的家人么?就像我说的,只有你们贵人的感情才是真情,我们普通人的就微不足道么?”
白明微摇头:“不是。”
李氏声嘶力竭地质问:“那是为什么?!”
白明微道:“于私情,我们一家人,都在等待他们回来,哪怕只是尸首;于公理,他们需要回来。”
“他们的回归,能证明阴山一战,是惨烈的,但绝不是可憎的。同时也意味着葬身阴山的每一位将士,都值得属于他们的哀荣。”
顿了顿,白明微继续道:
“你婆母的情况却不一样,并非她只是一介平民所以微不足道,而是因为,送她回来之后,你们可能会染病。”
“我想你也心知肚明,你婆母坚守多年,守住的是她等待夫君回家的承诺,而这份坚守,从来不会影响任何人的生命。”
“她一定不想害了自己的亲人,更何况是她与夫君传承下来的骨血,以及她为儿子千挑万选的媳妇。”
说完,白明微看向楼上搂着哭的两个孩子。
李氏泣声问:“你叫我怎么向夫君交代,我没有守好这个家,等他归来?”
白明微道:“你对夫君痴心一片,定是因为他身上有着吸引你的可贵品质。”
“当初他为了北上御敌,不惜忍痛与你们分别,除了他心中所坚守的道义以外,更重要的是,想要保护你们。”
“那时边疆五城已经失守,一旦凉城破了,江北将会岌岌可危。对东陵,他的忠诚其心可鉴;对家人,他的责任天地可表。”
“如此重情重义的一个人,他怎会怪你没能守好这个家?换个角度想想,这个家总得有人活着等他回来,否则他在那苦寒之地守着的意义是什么呢?”
李氏闻言,终究是接过白明微的帕子。
她看向自己的孩子,以及兄嫂的遗孤,眼中矛盾交织的情绪,渐渐变得单一且坚定。
她苦笑:“为什么人活着这一辈子,有那么多艰难险阻?”
白明微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。但再难也得活着,因为有信仰,有传承,也有牵挂。”
正如刘尧一开始所言,李氏并非胡搅蛮缠之人。
她哪里不明白这些道理?
只是梅娘二十几年的坚守,已经不只是梅娘一个人的坚持,而是这个家所有人的执念。
梅娘等着杳无音讯的夫君,其他人则希望梅娘与夫君团聚。
如今知晓公公再也回不来,那么这执念自然也无从说起。
而坚持接回婆母遗体,想让婆母体体面面地在腊八这日等候始终未归的公爹的理由,也随之失去。
她没有再纠缠,但是也没有给白明微他们好脸色,只是说:“你们走吧,这道门,以后你们别再踏入了。”
白明微和刘尧识趣离开,并交代护卫好好处理梅娘的后事。
其实何止梅娘,何止这一家人?
战火纷纭之下的生离死别,从来都是数不胜数的。
白明微表现得很平静,但又像是在特意隐藏情绪。
至于刘尧,从豆腐铺走出来后,他的情绪有些低落。
他问白明微:“大将军,关于二十五年前的那件事,是真的么?”
白明微点头:“一半真,一半假。真的是当时那支边军的确降了,假的是他们杀的,不止一座城的人。”
刘尧拧眉:“本王有些难以置信,梅娘的夫君也是那叛降的其中之一。”
白明微道:“或许梅娘的夫君在此前已经殉国,就算没有殉国,他也有叛降的理由。”
刘尧很震惊,也很疑惑:“理由?什么样的理由会让那么忠贞的人背弃自己的家国?”
白明微深深地看向刘尧。
答案呼之欲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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