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令玙不耐烦抬了抬眉,示意有话快说。
长辈们相互使着眼色,直到一个瞧着年纪看着最大的老人,被众人怂恿,从一旁站了出来。
他清了清喉中老痰,故作冷静:“如今白氏女的灵堂虽设在侯府,但终究牌位还未送入家庙,尸身也未葬入祖坟,趁此机会,我们希望侯爷您,能立即将白氏女休掉,与白府及时划清界限!”
许令玙眼中闪过一丝凌厉,但也耐着性子,极其艰难地压了下去:“忠勇侯府如今还轮不到大家教做事,各位长辈们还是管好自己罢。”
说完,他转身正准备上车离开,却听见身后长辈的声音愈发尖利:“若是侯爷您为了荣华富贵,执意与白家同流合污,那便只有族人自己出面,替枉死边疆的许大将军,拿回正义了!”
许令玙猛地回头,眼神一寸寸略过在场每一个人,竟无一人心虚避开他。
看来并非被有心人利用煽动,如此,似乎也更难处理了。
他懒得周旋,再次转身踏进车舆,可车外长辈,依旧锲而不舍一人一句,凄厉相劝。
“您的父亲,您的大哥在天上看着!我们也都看着您!”
“可莫要让许大将军寒心!”
“我们这把老骨头,就算拼了命不要,也一定要护住许氏一族的脸面!”
“忠勇侯您可要想好了!”
一声马鞭声响,马车再次呼啸离开,许令玙坐在其中,却没了方才归心似箭的心情。
许家世代从军,思维简单,却行动力极强。长辈口中所说,绝非威胁,可一旦闹事,定会被和亲王利用,而这个关键时候,一丁点水花,就能掀起巨大波澜!
可若是……
“侯爷,到了。”
马夫提醒一声,许令玙下车后,却迟迟未能再前进一步。
侯府还是离开的模样,就连马车房外枯萎的树枝,都如他离开时候那般张牙舞爪。
但似乎一切都变了。
张福来从门内赶了出来:“老夫人这个时辰,可能还没有睡,侯爷您要先去翠竹园请安吗?”
许令玙摇头,自顾走向了去正院的游廊。
张福来见状,赶紧又吩咐身边跟着的丫鬟:“去翠竹园说侯爷回来了,担心时辰晚了打扰老夫人休息,便明日一早再去请安。”
丫鬟领命而去,张福来也跟上了许令玙的脚步,却也只敢远远跟着,不敢靠得太近。
许令玙凭着记忆,穿梭在游廊之间,恍恍惚惚,竟有些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。但此时冲击胸腔的悔意,却又那般真实。
收到宫里消息那天,他分明可以与她多说两句的。
就算是最简单一句「辛苦你了」,又或是「乖乖等我回来」,她也会格外满足。
但他没有。
听完太监急报,他立即换上衣服,抬腿便去了锦澄院。身后的目光,那般留恋,那般不舍,他却还是铁石心肠,根本没有回头。
他知道白夫人爱他,从他第一次跟着父亲到白府拜年的时候,他便知道。
那时候父亲为了不让许家被推上风头浪尖,特意为大哥定下了小门小户的李氏,母亲一直颇有怨言。
故听闻白家有意结亲与他的时候,母亲激动地将他身边伺候的通房都全给遣出了府,就为了能给白家留一个好的印象。
通房在,行,通房全遣了出去,也行。
娶其他家姑娘,行,娶那总是笑眼瞧着他的白家姑娘,更没有怨言。
毕竟除了女人的温柔乡,还有更多他在乎的东西,许令玙一直这么认为。
可直到生小世子那日,她在房间里哀嚎连天,最后终于母子平安,他才在激动与泪水中,恍然明白自己的心。
走在空荡的小径,雪风吹在脸上,他并非虚弱怕冷之人,却还是感觉到了,比以往更加难耐的寒意。原来,没有她的家,竟是这种感觉,似乎此地已全然不是归处。
日后他的归处,又在哪里?
许令玙脚步虚浮,待反应过来的时候,他已经站到了正院中间,白夫人的灵堂就在眼前,但他却鬼使神差地,转身去了偏院。
两位奶娘听见动静,睁眼见是许令玙,赶紧从床上起了身:“给侯爷请安!”
许令玙摆手:“我来看看孩子。”
说着,他靠近了床边,抬手抚了抚小世子贴在脸颊的碎发,又转头看向摇篮,却迟迟不敢靠近。
奶娘瞧出了他的迟疑,赶紧起身去将孩子抱了起来,又送到了许令玙手边:“侯爷您抱抱?白夫人走得急,姑娘还等着您取名呢。”
许令玙生疏地接过孩子,本还熟睡的婴孩,竟直接睁开了眼睛,被吵醒了美梦咧嘴正准备哭,却又在看清眼前人的片刻,转而咯咯笑了起来。
眉眼本就像极了白夫人,如今这般一笑,更仿若白夫人重新活到了他的眼前。
猛地,心中那虚无的空荡顿时有了感觉,正刺得他生疼根本没喘不过气来。
“昭昭,小昭昭,爹回来了。”
怀里的孩子,依旧无忧无虑地笑着,他多看了两眼,忍不住泪也跟着淌了下来。
奶娘赶紧背过身去,藏起了目光。
而昭昭面对那砸在脸蛋上的滚烫泪珠,却觉得格外有趣,竟越笑越欢畅,引得本就熟睡的小世子,也醒了过来,哭叫着要娘。
世子一哭,昭昭也收起了笑,一起扯着嗓子哭喊。
许令玙的泪意,被两个孩子引得愈发汹涌,他回身,将孩子重新交还给奶娘,逃兵似地转身而逃。
却没想到,抬头便看见了立于院中,一直等他的江云初。
“对不起。”
呼啸的夜风,削弱了江云初的声音,也将两人各自的泪,给体面地吹干。
许令玙走到了跟前:“是媖儿执意要保住孩子,不怪你。”
“白夫人是侯府功臣,既然你回了,便找一天风光大葬,入土为安吧。”江云初的声音依旧被风削弱了大半,但许令玙却听得尤其真切。
他沉下脸,又在身后捏紧了拳头,艰难地说出了那两个字。
“不行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?”
宫门口族人的执着,还历历在目。
许令玙自知他绝非胆小怕事,又或是随意被人拿捏之徒,但如今关头,本就人丁稀少的侯府,再经不起一点震动了。
他避开了江云初的目光:“最近不是大办的时候,先入土为安,待风波过去了,再谈迁进祖坟的事 。”
江云初不敢相信听到的话:“你的意思是,白夫人不以忠勇侯夫人的身份下葬?”
许令玙将目光偏得更远了:“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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